缺口－逸雲~遁去的一

我聆聽著熱情在深深的夜裡一點點凍結成冰;我看見炙烈的眼神在平凡瑣碎的日常生活中消失光采;我感覺著戀人握住我的手卻已不似往昔的堅定,於是,我只在有自己一個人的心靈荒原放聲大哭。

如果,我們從不曾相愛,也許,我們可以一直相愛。這話聽起來矛盾嗎?其實一點也不。

一個男人如果太容易戒菸,必然是無情的。

因為她承擔不起,你的愛令她痛苦了。愛一個人,不就是要讓她快樂嗎?我愛她,絕不要讓她痛苦的。當他說完這句話,我看見,一顆渾圓明澈的淚珠,筆直地掉落。這些年來,我見過許多淚水,因為挫敗;恐懼;氣憤;委屈種種理由。這一顆眼淚給予我的震撼,卻是因為愛情的痛楚燒灼。為了讓所愛的人快樂,必須忍受不去愛的刑罰,他甘願領受了。

愛情根本是握不住的。因此,我們應該先有不愛的準備,然後才具有愛的能力。一直坐在角落,面無表情的你,此刻忽然抬頭望住我,輕輕點頭,並且綻開一個知解的微笑。我的心被觸動。因為知道,他也是愛過;痛過,輾轉掙扎過,才能有這樣得知心一笑。愛情是握不住的,只有小心捧持著,若一定要流逝而去,也只有隨緣聚散。但,曾經愛過,便有過幸福,就不能說一切是空,寧願選擇相信。我對他點頭微笑,我們在無言之中交換了一種愛過的心事。

我們因為戀愛而希望自己能變得更好,更值得長久的被愛。我們在戀愛中哭泣起來的時候才明白,一句不經意的話原來如此鋒利,將彼此切割得這樣破碎。我們很多時候確實是在戀愛中發現了自己的軟弱與自私;獨佔與霸道,也發現了自己的犧牲與成全;勇敢和付出。庸碌繁瑣的日常生活,將多少神仙眷侶變成了柴米夫妻,許多的怨懟日積月累,唇邊再沒有風月柔情了。

當我們與一個人相愛,便將身心安頓在這段情感中,愛情,是我們共同擁有的一棟堅固的房子。有一天,忽然有人提出分手,對方或許並不願意,或許還沒準備好,或許不能接受與面對,這愛情便經歷了一次強烈地震。轟隆轟隆,緩慢地,夜以繼日地擺盪著,以一種毀滅的方式。我們從房子的這一頭跑到另一頭,企圖保持平衡,企圖使擺盪停止,但,所有的努力都只是妄動與徒勞。最後,房子震塌了,那些曾經共同構築過的夢想與愛意,變成了瓦礫磚木,一股腦地狠狠壓下來,當初建造的越穩固的房子,砸下來的力道愈重。我們在痛苦中呻吟號叫,在黑暗裡熬著卻永遠不會天光。令人驚異的是,這樣劇烈的痛楚, 竟然不會致命。我們仍活著,是幸福還是不幸呢?很多人在愛已遠離的那一刻,以為是不幸;卻在愛再度蒞臨時明白,原來是幸福。分手既成定局,我們只好逼迫自己一點一點的遺忘,一點一點的停止付出 ,終於,調整到一種漠然不關心的狀態,彼此再無干涉,才不會動心或者傷心。我告訴我的朋友,曾經與你愛戀過的人也要花好大的力氣,才能做到漠不關心的啊。都是因為我們的癡心,才會對已經結束的戀情猶存企盼,其實,失戀,真的是一種比地震還要決裂的關係。

生活還是一成不變的,愛情的感覺也不再那麼鮮明脆亮,可是,在歲月裡蘊釀出一股溫潤的甜味,也能醉人。許多人曾經相愛過,現在也生活在一起,卻失去了獨處的能力。獨處其實很簡單,只是放下一切,擁抱對方,交託自己,在靜靜相守的時刻。

現代人太愛自己,於是愛人不起。如同黑暗中兩顆石子,撞擊出火花。然而,就只是悸動的撞擊罷了,無法持續地燃燒。遂成一個有情無愛的蒼涼世界。淺薄的雙溪蚱蜢舟,載不動沉重的承諾與羈絆啊!與人有情,是生活中爛漫的璀璨痕跡。切確的愛戀,則是深刻艱難的一生事業。於是,我們有情;但,我們不愛。

生命中最深幽瑰麗的窗景,被絕決地關閉了。匡啷!一陣震裂靈魂的聲音。而我仍在,能感覺;能看;能聽,逐漸由痛楚的絕望中一吋又一吋的活過來。曾經,這扇窗讓我看見廣闊的天地,愛與美。三千一百多個日子,沒有絲毫怨尤或者遺憾了,甚至,在我驀然失去以後,猶存感激。這一段情事,只是結束了;並沒有毀敗。

我將不再愛妳。如果不能,不能愛全部的妳,我只得遠遠地離開。如果不能愛妳的全部,我將不再愛妳。因為不完整的愛,會撕裂我們的靈魂;啃噬我們的神經。終告,支離破碎。

兩個人。只有兩個人。毫無罣礙的在一起,緊密偎依,好近好近的距離。只有兩個人。找不到溝通的頻道,各自營築,好遠好遠的距離。兩個人之間,是最短的;也是最長的距離。

凡美好的,必不長久。昔日花映水, 今日水流花。當愛情離開以後,我才緩緩墬入一種單純的甜蜜幸福;寧謐祥和,因為確知,自今爾後,不必擔心,還有什麼可以失去的。人生的悲哀,往往不是未知,而是已知。雖然已知,卻無力可以回天,只能一步步往前走。就像船已離港,再沒有停泊的空位。但船終會再靠岸。我緩緩隨著人群登岸,走過碼頭,那裏不會有人等我。等著我的,是整個城市,在陽光下明亮著,是未來的人生。於是,我便不會感到孤寂,我知道自己將愛過再愛,就像是一種永遠不會失去的本能。於是,同意了,應該要鬆開彼此的手,於是,兩隻手鬆開來,讓風從其間流動而過。我的掌心猶有餘溫,我的雙眼盈滿淚水。有時候,我覺得自己美好的值得他人熱愛;有時候,我覺得自己豐富得想傾盡所有去愛他人,而在更多的時候,我認為彼此相愛,是最奢侈貴重的幸福。因為我有過這樣的幸福,我相信自己將再次擁有。

我一直相信,無私的愛是放手,而不是擁有。但,我仍站著不動,因為覺得自己的一部分已經碎裂.....

逸雲封